情感转译中的精神“意象”

——谈美国艺术家布莱恩 • 麦克法兰的作品

王宝菊

艺术家布莱恩·麦克法兰生于牙买加,任教于美国,游历于世界。不断丰富的游历,使他的内心深处在不断地对人类灿烂的文明发出感叹的同时,也对文明的延续与破坏给予深深的关注。

上个世纪90年代末,他的艺术之路却因为一次西非之旅而彻底改变。

在那里,他看到了堆积成山、状似金字塔般恢弘浩大的加农炮弹,这些巨大的圆球体在时光的流逝中依然会时不时地爆炸,依然暗藏杀机,提示着曾被殖民过的国家那挥之不去的噩梦,以及在当下仍然面临的世界范围内的恐怖与战争。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的心灵受到深深的震撼。

自此,一念成结。

此前,他的画布上是他孜孜不倦、一直探求的光影与魂灵,。在非洲的文化中,任何一个事物都有两个层面:精神的和物质的。他的画布上是光的精灵,水的精灵。他在光与水的辉映中寻找内心深处那一抹悸动和真纯。西非归来之后,他的画布上取代光与水的是黑色滞重的巨大的圆球形体。它们有着巨大的体量,散发着巨大的能量。沉重的黑色给予观者深深的压抑感。

以“圆形”为母体,艺术家布莱恩·麦克法兰将之延展开去。他的画布上出现了很多圆形状物。他画了<复活节彩蛋>(Untitled with Easter Egg,1999-2003),《未爆炸的炮弹》(Unexploded,2002),<蛋与未爆炸的炮弹》(Unexploded Ordinance with Egg,2002),<金字塔与蛋>(Pyramids and Egg Axis,2007),《冷色调中的蛋》(Cool Egg,2007),〈蛋形的头〉(Egg Head,2004),〈蛋与心〉(Egg heart,2006),<鸡蛋空间的玄学>(Metaphysics,2004),<祭祀物品的玄学>(The Metaphysics of Ritual Objects,2000-2005),<蛋形喷泉>(Egg Fountain,2005),《巢》(Nesting,2006) <红蛋与月牙的烂漫旅行>(Egg Red with Half Moon-Romantic Journey,2008),<无题>(Untitled,2008),每一幅画面上都有“蛋”的存在,或堆积,或独置,或卧巢,或悬浮。在这里,艺术家以“蛋”这个象征性的符号,以“炮弹”与“蛋”的同义性和关联性,暗喻着生命与文明的繁殖与孕育,摧毁与破坏,脆弱与坚强,确定与不确定。“炮弹”与“蛋”在这里不仅仅是一种原因,也是一种结果,更是人类自己吞食的累累“恶果”。暗淡沉重的画面,甚至让人联想到人类一直无法克服的顽疾——恶性肿瘤。它弥漫、扩散在画面,弥漫、扩散在人们的心灵。

作品中,“炮弹”、“蛋”很多时候以金字塔的形式呈现。高高的、雄伟的金字塔在这里象征着传承亘古的古老文明,不论这文明是非洲的还是世界其他任何地域的。每一个民族都在他们与自然、社会的不断交集中创造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独特的文明态势,这种文明理应得到尊重和保护。但艺术家的意味并非止于此。在我看来,艺术家将金字塔这一象征物进一步延伸了。在他的作品里,金字塔也意味着牺牲和暴力成就的权力的顶峰,权力的扩张导致的人类无休止的占领和奴役。

在关于“蛋”形的作品中,还有一幅必须提及,那就是《泰迪熊躯干、狮子腿与蛋》(Egg with Lions Leg and Teddy Bear Torso,2007),艺术家将儿童玩具泰迪熊置入到自己的画面中,他的视角不但关注成人世界的杀戮和残忍,也关注儿童世界天真无邪下面所暗藏的危险和杀机,表达了艺术家深深的担忧和焦虑。

2007年,艺术家布莱恩·麦克法兰来到了中国,开始了他在中国的旅居生活。在他看来,中国与牙买加虽相隔遥远,但在文化的断裂上却十分相近。那就是“中国曾经向世界关上了自己的国门,之后又重回世界舞台,这个过程同牙买加经历过痛苦的殖民地时期后又在文化艺术方面得到国际的认可有几分相似”。北京的“900万”自行车让他震惊。自行车成为他这一时期的主要题材。在《蓝色自行车》(Bicycles Blues,2007),<夜行者>(Night Rider,2008),《北京的自行车压力》(Beijing Bicycle Burden-The Load is Possible(Diptych)2007),《红色旅行中的红》(Red on Red Journey,2007),《捕获》(Caught,2008),《欢快的自行车》(Happy Bicycle,2007),《月光骑士》(Moon Rider,2007),《星期日上午的龙形自行车》,《破碎的自行车》中,自行车并非仅仅代表了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的样貌,而是作为艺术家一直以来延续的“圆”这个主题的再现。车轮滚滚,不断向前。在周而复始的行进中,社会、文明在不断向前行进、发展,历史的车轮也在不断地碾压和践踏,历史的发展往往也会重蹈覆辙。在这里,艺术家表现出一种极为矛盾的心态,他一方面是乐观的、欢快的;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是“有压力的”,“破碎的”。作品中时而是明亮的蓝色、粉色,时而是一贯的黑色。心境之复杂可见一斑。

在他近期的作品中,他依然延续着“圆”这一母题,并将之进一步深化。他依然画炮弹(<加农炮已经在那儿>Cannons Already there 2007),依然画金字塔(<有梯子的大金字塔>Big Pyramid with Ladder,2010;《绿色的金字塔》Green Pyramid2010,<温暖的金字塔>Warm Pyramid2010,),依然画自行车(《自行车的死亡》the Death of Bicycle 1,2  2010),同时他也画切开的苹果(《苹果的内心》Inside the Heart of Apple 2010),画女性的流产(<流产与再生>Miscarriage and Rebirth),他还画了代表着人的心灵和思想的“心”。这个时期的作品,一个重要的变化是他在作品中添加了一些人物,有的置于景前,有的在背景中隐隐约约地出现。他们大多是女性。在艺术家布莱恩·麦克法兰这里,女性就像土地,意味着生殖、繁育,同时它也意味着历史的发生、发展和渊源,艺术家在这里试图拷问历史,更是对未来的无尽忧虑。但在画面的表达上,却更为自由、恣肆,画面的语言更加丰富,同时也更为发散、悠长而富有诗意。

中国传统的文论认为,意象是客观外物的描摹中寄托隐含的创作者的主观情致,亦即“情”与“景”的关系,“心”与“物”的关系,“神”与“形”的关系。从刘勰的“神与物游”;谢榛的“景乃诗之媒”;王夫之的“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直至王国维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都可得出内心的“意“与外在的“象”之间如影随形的关系。

在西方文论中,对“意象”的论述也与中国有异曲同工之妙。亚里士多德认为,没有心灵图画(意象)的伴随,便不可能有思维。萨特也曾指出:意象活动,所针对的是作为物体不在现场或非存在的对象,它所借助的只是一种作为所针对对象的“近似代表物”存在的物理或心理的内涵。而英美现代诗的宗师艾略特在评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时指出:“表情达意的唯一方式,便是找出‘意之象’,即一组物象,一个情境,一连串事件,这些都会是表达该特别情意的方式,如此一来,这些诉诸感官经验的外在事物出现时,该特别情意便马上给唤引出来。”

可以说,从“炮弹”到“蛋”,到自行车车轮,再到“心”,这一系列“圆形”的变化和延续,可以明显地看到艺术家布莱恩·麦克法兰内心思考和艺术创作的轨迹,他在抽象中赋予着他具体的情感,并赋予了作品高度的精神性。他将具体的深埋于记忆中的“炮弹”——这一寄予了他复杂感情的圆形物体,转译成具有丰富内涵的“蛋”、“车轮”、“心”,使充满了象征意味的精神意象不断丰富地涌进涌出,由此反复咏唱、不断探索出他创作的主题——那就是不仅思考殖民地国家独立之后的民族文化重建问题,更为重要的是,他站在人类终极关怀的高度探讨人类的杀戮与战争,侵略与占领,和平与建设,创伤与哀痛,以及历史的时不时极其相似的轮回与循环。这是他深藏内心、并孜孜以求的一个艺术梦想。这种对于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既是艺术家高度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也是艺术之所以作为艺术的终极目的。